欠你一場煙火（324）
七月的田野綻放出綠色的光芒把黑土村緊緊包圍，我在陽光和月下行走，那些我熟悉的面孔帶著夏日贈予的汗水從圍墻里露出來，問我的成績，也問我什么時候遠行。我不知道怎樣的回答才能讓他們滿意。在我看來，好像整個村子的人都已經(jīng)背著我偷偷地開過碰頭會議，用一個問題讓我重復(fù)同樣的答案，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和他們見面后，他們?nèi)匀粵]有放過我，我從來沒遇到過重復(fù)的純潔度如此之高的問話。我曾幻想是不是應(yīng)該去找趙九玥的爹，在陳年的白色大喇叭里面撕裂聲帶去怒吼，告訴全村的每一個活物，我他娘的也不知道自己考了多少分。村里人太熱情，搞得我滿腦袋虛汗，夜里睡覺都踹被子，我在村里比劉德華還紅，比周潤發(fā)還火，紅到幾乎高燒，火到幾乎烤焦。我自認為心態(tài)平和，在他們輪番詢問下竟然有一種提前進入更年期的焦躁之感。我不是武俠小說里提刀掛劍的驍勇俠客，在江湖上沒有泛濫成災(zāi)的狐朋狗友，可我走在村里咋能感覺成片的目光從不同方向盯過來像蝗蟲一樣瞄著我呢？
郭春風(fēng)的大黑狗趴在村口的一棵樹下靜靜死去，又一個陪著走過童年的伙伴離開，我想起曾經(jīng)的那只老貓，它在土炕上睡到半夜就靜悄悄地離開，然后再也沒有回來，我知道它已經(jīng)和我告別，貓狗也有靈性，以一種遠離喧囂的本能去藏匿自己最后的身影。村南張二叔說，老黑狗真可憐，扔在野外埋了也真可惜。郭春風(fēng)眼睛泛紅，說：“誰敢吃了他的狗，他就敢燒了誰的柴草垛�！�
我對圍在老黑狗旁邊的張祥生說：“你爹要是吃了這狗，你就得和他斷了父子關(guān)系。暑假過去，我會離開家走遠，我就同意你去給老丁當(dāng)兒子。”
“行！”張祥生毫無考慮，斬釘截鐵。
“你和你爹都他娘是個狠人兒！”張二叔指著我的鼻子說。
為了吃口死狗肉把兒子整沒了好像真不太合理。
“爹，你同意不？”
“滾！”
人在旅途，總有一些東西不可遏制地消逝，留下來的空隙又被迎面撲來的事物迅速填滿，道路越走越長，人生越來越豐盈，人生就是一場場離別和相遇的傾囊相送，張國榮的歌里唱：夢里百花盛開，夢醒再沒有存在。許冠杰《天才白癡夢》里說：人皆尋夢/ 夢里不分西東/片刻春風(fēng)得意/未知景物朦朧/人生如夢/ 夢里輾轉(zhuǎn)吉兇/尋樂不堪苦困/未識苦與樂同……。
我們好像總是忘不了逝去的悲傷。
村外的荒林里，郭春風(fēng)沉默地挖好土坑，把裝著黑狗的蛇皮袋放進去，埋土填平，鋪上一層枯枝落葉，然后走出不回頭的背影。二十歲的人也會有悲傷，好像他埋葬的不是一條陪伴多年的老狗，而是一段過往的年少青春。我們曾在秋日的河岸上追攆車滾草，在冬日的荒野看見奔跑的兔子，那時的黑狗眼睛烏亮，像一團跳躍奔跑的風(fēng)，可風(fēng)總有停下的時候，它停在荒林的枯枝落葉下，上面是七月茂盛的蔥郁。
云朵輕盈地飄走，原野上的光影一片片的倏忽掠過，我還沒有等來關(guān)于高考成績的任何消息，村里的人好像也在翹首企盼，趙九月說，他的老娘正在葡萄架下倒醬，突然毫無征兆地詢問關(guān)于我的事。還有郭春風(fēng)剛交的女朋友以及村南的張二叔，他們對我的關(guān)注度遠遠地超過了每天晚上七點半的新聞聯(lián)播，而且我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我的事總是混插在他們平鋪直敘的生活中，但愿這不是我年幼時留給他們的陰影已經(jīng)綿延到十幾年以后，我相信他們的善良。
田野孕育著稻秧拔節(jié)抽穗的聲音，張祥生翹起腳去撲捉干枯樹枝上的紅蜻蜓，時光贈予村莊夏天的安寧，也陪伴老房子里趙安沐午睡前咿咿呀呀的哭聲。老丁和李墨蘭還是沒有問過我關(guān)于高考以及關(guān)于去向，他們好像以前給過我答案：考得不好就回村娶妻種田�？晌抑浪麄兛偸窃谘陲椥睦锏幕艔�。谷倉墻壁上供奉的胡黃二仙的龕頭前燃過的殘香錯落成排，那是老丁從未見過的虔誠。在寂靜夜晚的土炕上，他們的低聲私語已經(jīng)敲開我的耳朵，我只能裝作熟睡，等待天亮?xí)r關(guān)于我的消息像一顆炸彈般波瀾壯闊地摧毀老丁和李墨蘭的偽裝。
我和老丁去村南土崗的玉米地，一只喜鵲從荒林中飛過來，停落在老榆樹殘存的灰白樹干上“喳喳”地叫。
老丁直起彎曲的腰身自言自語：“有什么好消息嗎？”
我很淡定，一只野鳥湊巧飛過，改變不了生活的軌跡。如果我彈弓在手，這種湊巧只能演變成野鳥轉(zhuǎn)世投胎的蠢笨。如果真有關(guān)于高考成績的消息傳回來，我明天就去給我爺爺老老丁上墳磕頭。
七月的晴空下，風(fēng)輕樹靜。 我沒有把自由女神像推倒換成觀音菩薩或者女媧的偉大理想。（白城四中 三班老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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